第31章 岂不痛快 遮天蔽日的箭雨划过空中，刺耳的尖鸣甚至盖过了狂风的呼啸。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，起码有一半的箭根本无法射上城头，可是哥特人似乎毫不顾忌损耗，继续向城头倾泻着箭矢。伊琳娜躲在步兵半身盾后面，根本无法抬头，盾牌上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撞击，震得她的手酸麻不已。她咬紧牙关，抓紧了盾牌，却没有注意到空中传来几声略显沉闷的呼啸。

一个身影突然冲过来，抱着她的腰一起滚到了堞墙下面。她的头重重的撞在花岗岩城墙上，虽然有头盔保护，伊琳娜仍然觉得眼前一黑，耳朵里嗡嗡乱响，然后身后传来一阵“嗤嗤”的脆响，仿佛像钢铁插进了木头。

她摇摇头，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起来。她原来拿的步兵盾翻滚在不远处，一支长长的攻城弩已经穿透了铁皮和木板，箭尾仍然在微微颤动，将盾牌死死地钉在地上。如果刚才她躲在后面，恐怕已经没命了。

“步兵盾是挡不住攻城弩的，新兵。”克伦低吼道。“就算要死，也不能死得这么窝囊。”

他把惊魂未定的伊琳娜拉起来靠在墙上，喘息着说道：“少尉，你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，好好保护好自己。”

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块令牌，“听着，蒙斯坦利少尉，你马上离开要塞，把这封信交给第一兵团的卡兰索中将。我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，你只需要知道，第一兵团的援军离这里不远了，如果援军能早一点到，要塞就能得救。这是将军的亲笔信，卡兰索将军看到就会知道这里的情况。立刻出发，少尉，这是命令，记住，这里几万人的安危就在你手上了。”

伊琳娜已经完全愣住了，她梦呓般的说道：“什么？我，我能行吗？”

“当然可以！”克伦看着她的眼睛大声说道。“在这里，你只是一个可能随时死去的新兵，但是卡兰索将军见过你，记得吗？没有人比你更合适。”他捡起一块盾牌，趁着箭雨的空隙拉着懵懂的伊琳娜穿过城头，把她推下了楼梯。

“快，少尉，如果你想要救我们，就立刻出发，这是命令也是我的恳求。”

伊琳娜深呼吸了几下，她的头脑一片混乱，克伦的话似乎有道理，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，可是时间已经不允许她犹豫。她抬起头说道，“好，我马上出发。不过，答应我，一定要活着。”克伦点点头，“我答应你，一定活下来，我的运气一向不错。”

伊琳娜转身冲下了楼梯，在半途她回头看向城头，克伦仍然在那里看着她，正挥手向她喊着什么。这时一颗石弹正好落在了城头，巨大的轰鸣让她根本听不见克伦的声音。她的心突然停顿了一下，空荡荡的，仿佛要失去什么很重要的东西。她转身冲下了城头，两行热泪已经从眼角流了下来。

望着伊琳娜的背影消失，克伦靠在城墙上，疲惫地笑了笑，他轻声说道：“我发过誓要保护你，不是吗？伊琳娜。”

风雪越来越大，北风夹杂着雪花和冰粒迎面扑来，盔甲和兵器上竟然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轻响。邓肯上校俯下身子，把脸躲到战马的脖颈之后。他用马刺踢了踢马腹，战马长嘶一声，加快了速度，可是在冲出几十步后就又慢了下来，邓肯明白，身下这匹千里挑一的战马确实已经筋疲力尽，跑不快了。

他往前后看了看，一万人的骑兵大队已经拉成了超过十里的长列，队伍的两头都隐藏在漫天的风雪中。从刚才巡视的情况看，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掉队现象，但是显然，无论是骑兵还是战马，都迫切地需要休息。从昨晚到现在，队伍只短暂地休息了三个小时，就算是以精锐著称的骑兵师，也快要支持不住了。

邓肯考虑了一会，下达了几条指令，让后队加快前进速度，增加草料辎重车队的马匹，让各营指挥官注意士兵和战马的保暖。在传令兵离去之后，他策马向前赶去，兵团司令卡兰索将军一直都在队伍的最前方。

卡兰索的眉毛和胡须上都凝结了一层白色的霜花，不过五十多岁的老将在马上仍然坐得笔直。两天一夜的奔驰，除了昨天夜里的短暂休整，他一刻也未离开过马鞍。长时间不间断的骑行，连年富力强的中青年官兵都难以支撑，但是没有人提出一句怨言，因为相比他们的最高长官，他们实在没有抱怨的理由。

邓肯来到了将军的马旁，他小声禀告道：“将军，第一师和我们之间的间隔已经超过了五十里，如果遇见哥特人，我们得不到任何后援。而以现在将士们和马匹的情况，全师的战力已经下滑到了很危险的程度。卑职建议全军休整一小时。”

卡兰索想了想，摇了摇头，“邓肯上校，我们去北石要塞的目的是为了协助边防第三军守城，不是为了和敌人进行骑兵野战，哪怕所有的马都累死了，哪怕我们最后是爬上了北石要塞的城墙，只要我们出现在那里，只要北石要塞还是在我军手中，就足够了。”

“可是，如果，”邓肯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把自己真正的担心说了出来，“如果北石要塞已经失陷了呢？将军，如果马力损耗太大，我们连撤退都无法做到。”

“撤退？”卡兰索突然笑了一声，他停下马看着邓肯说道：“上校，在我踏入白铁荒原之前，我一直在想着同样的问题。如果敌人已经占领了北石要塞，我们每向北方靠近一步，也就是朝着危险更前进一步，如果我们花更多的时间来侦察敌情和设立防御据点，是不是更能保证我军的安全？可惜，我找不到一个两全的办法。如果科曼留下少量兵力拖延住敌人，第三军的主力也是有机会通过这条秘密通道撤退的，不过我想那个家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选择，或者说，这对于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选择。北石要塞可能已经失守，可是，上校，你认为，对于我卡兰索和第一兵团，这应该是一个选择吗？”

肯特沉默了一会，正色说道：“是，卑职明白了。”停了一会，他又说道：“卑职建议放弃辎重车队的重骑兵装备和除了饲料以外的其他辎重，全军轻装前进。”

“可以。”卡兰索点了点头。

这时，前方的风雪中突然传来几声尖啸，这是侦查前哨表示有情况的讯号，提醒后方的部队提高警惕。邓肯神情微凛，这里离北石要塞不过只有半天的路程，他停下马，举起手下了一个命令：“全军停止前进，前锋营列冲锋阵型。”

肯特是经验丰富的指挥官，骑兵师几乎是纯骑兵队伍，没有重装盾兵和枪兵，如果真的遇到了哥特人的大军，冲锋就是最好的防御。

狂风卷起雪尘肆虐，肯特睁大了眼睛，也不过只能看见前方五十步的情景。过了一会，前方仍然没有消息，尽管天气严寒，他的手心仍然出了一层冷汗。后方的大部队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，如果和敌人发生遭遇战，能立刻投入战斗的只有他身边的数百骑兵。

他的眼角突然跳动了一下，一匹马撞破了雪幕，向他们疾驰而来。紧接着，又有几匹马急追而来，后面几匹马上的骑兵裹着白色的伪装，是骑兵师的侦查前哨。几十步的距离对于奔马来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，跑在最前面的骑士一直冲到了卡兰索和肯特的面前，才猛地一拉马缰。战马长嘶一声，高高人立而起，骑士在空中突然抽出了佩剑，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。邓肯拔出剑，但是对面骑士的奇怪动作却让他楞了一下，为什么要用剑对着自己？

“是北方集团军第一兵团吗？”骑士的大半张脸都被厚厚的围巾遮住，看不清楚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。

“我是第一兵团的卡兰索？你是什么人？”卡兰索拉下罩帽，拍马往前走了两步，对方只有一个人，而且陷入了重重包围，他并不担心，而且，对方的声音居然意外地让他感到有一些耳熟，似乎在哪里听过。

对面的人看见了卡兰索的脸，身子一震，接着身体在马上晃了一下，似乎显得摇摇欲坠。“将军，快救救北石要塞！”骑士突然嘶声叫道，然后噗通一下，从马上摔了下来。

“什么时候了？”看完伊琳娜带来的信件，卡兰索的脸色很凝重，但是伊琳娜觉得里面似乎又带了一丝古怪。卡兰索把信递给肯特，问了一句。

信是写在半张纸上的，无论如何也写不了太多文字，但是肯特却拿着来回看了好几遍，脸色也变得奇怪起来。他拿出怀表看了看，回答道：“已经午后两点了，将军。”两个人看了一眼，苦笑了一下，居然同时沉默下来。

“将军，北石要塞危在旦夕，敌人十几万大军轮番进攻，再晚就来不及了。”伊琳娜喝了几口烈酒，身体已经暖和了许多，但心里的焦急更像烈火一样烧灼，卡兰索将军却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，她忍不住出声催促道。

“正好，我也想听听你的建议，蒙斯坦利少尉。上校，把信给少尉看一下。”邓肯把信递给伊琳娜，摇了摇头，“如果我是你，我宁愿不看这封信。”

伊琳娜来不及去分析邓肯上校这句奇怪的话语，她抓过信纸快速地扫视了一遍，脸色突然变得毫无血色。信纸上的字潦草凌乱，是用碳条在仓促间写成，不过在下方有科曼将军的印章，表明这封信确实是科曼将军亲笔所写。

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：“如果在中午之前见到这封信，就马上来。如果中午之后才见到，马上撤退，老子坚持不了这么久了。斯塔尔.科曼。”在印章下面还有一行小字，似乎是将军临时又加上去的。“送信的克伦.尚塞上尉是个不错的军人，卡兰索，如果是你看到这封信，保护他，不要受到北石要塞失陷的牵连。”

“少尉，如果是你处于我的位置，你又会如何决定？在我的身后，可是有着四万人的性命。”卡兰索揉揉自己的眉头，叹了口气，“科曼这家伙，又给我出难题啊，可我偏偏知道，他说能够坚持到下午，一定可以做到，不过再多半小时也不行了，他这个人就是这种脾气。”

伊琳娜低着头，将军说的话她仿佛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。忽然，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中掉下来，噼噼啪啪地打在纸上，把克伦的名字氤氲成一团模糊的水印。

在卡兰索和邓肯惊讶的目光中，她抬手抹掉了眼泪，突然转身又跨上马背。

“你要干什么？少尉。”邓肯问道。

“回北石要塞，长官。”伊琳娜的语调很平静，被雪打湿的金色短发垂在额前，挡住了她的眼眸。“我无法给您建议，将军，因为我没有背负您那么沉重的责任。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罗汉军人，在北石要塞还有我的同伴正在战斗，如果有什么选择可以让我坦然面对的话，我想那就是和他们一起战斗，或者一起死去。”

她狠狠地一踢马腹，战马唏律律一声长鸣，冲进了迷蒙的风雪之中。

“我是不是老了？如果是三十年前，我也有少尉一样的热血，可是刚才我在心里已经下了撤退的决心。现在想想，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，继续前进危险太大，这似乎仍然是最明智的决定，不过蒙斯坦利少尉说的对，也许我的余生中都无法坦然面对这个决定。”在大雪中沉默了一会，卡兰索缓缓低沉说道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。他闭上眼睛，花白的眉毛却渐渐竖起。“传令，骑兵师抛弃所有辎重，全军急行军，目标北石要塞。命令第一师、第三师、第四师放弃辎重，全速轻装向骑兵师靠拢。”

卡兰索翻身上马，大声喝道：“掌旗官！”

“在！”

“举旗！”

“是！”掌旗官解开外面的绳索，用力一抖，黑色的大旗“哗啦”一声伸展开来，被狂风扯得笔直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骨头。

“如果哥特人真的占领了北石要塞，那就让我们和敌人决一死战。”卡兰索忽然笑了起来，朗声说道：“岂不痛快！”
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