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存亡 倒在地上的男人微弱地呻吟着，他的胸腹之间被切开了一道恐怖的伤口，热气腾腾的内脏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，可是一时间竟然死不了。如果刚才他的身上哪怕有一件最简陋的皮甲，也许就能活下来，刚刚被砸碎脑袋的哥特士兵临死前挥出的一刀并没有多大的力量，可惜这个人没有，他只带了一把铁锤。

有一个人走了过去，蹲在垂死的同伴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，然后把手中的刀插入了他的心脏。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体抽搐了一下，发出了一声解脱一般的叹息，闭上了眼睛。

蹲在地上的男人走到克伦的身边，挨着他坐下来。他有着浓密的灰白色头发和一双狭长秀气的眼睛，如果不是一道截断右眉的伤疤，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可以说长得还不错。

“我是莱尔斯，刚才那个是我的兄弟。”他指着刚刚停止呼吸的那人说道。莱尔斯身上只穿了一件棉衣，显然他也是那批平民中的一员。

“克伦。”克伦觉得应该说些安慰的话语，但是想了想，还是算了。

“近卫军？”莱尔斯看见克伦身上的军徽。

克伦点点头，也问道：“帝都来的？你的口音很像。”

莱尔斯也点点头，“来了三年了。”接着又笑着说道：“看来这辈子也回不去了。”

克伦晃了晃手边的小酒壶，还有最后一口。他把酒壶递给莱尔斯，“为什么来北石要塞？在这里生活可不太容易。”

莱尔斯一口喝干了酒，满足地叹息一声。他拉下后颈的衣领，露出一个烙印。“我是流放的囚犯，老子可不想来。”

克伦知道帝国法令，一些重刑犯会被流放到边塞充作苦役，这其中有穷凶极恶的罪犯，也有在权力斗争中失败的家族成员。不过他现在可不想去探究旁边这个男人是什么来路，他能留下来参加战斗就已经足够了，听说科曼将军已经打开了南城门，城中的非战斗人员都可以自行离开。

莱尔斯舔掉壶嘴上的最后一滴酒，表情很是惋惜，“我曾经想，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，一定在临死之前饱饮一顿好酒。可惜啊，这个愿望恐怕没法实现了。真是遗憾啊，你说是不是？长官。”他细长秀美的眼睛里眼神很平静，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。

“谁说没有好酒？”克伦笑了笑，说道：“痛饮敌人血，比好酒还要过瘾。”

莱尔斯愣了一下，接着哈哈大笑起来，“好一个痛饮敌人血，有意思，有道理，痛快！”

他伸手把克伦的身子转了过去，克伦疼得闷哼了一声。莱尔斯解下他的背甲，麻利地割开衣服，啧啧说道：“长官，你这个伤口再不处理的话，你的血倒是先要流干了。”

“找不到医生了，我还坚持得住。”

“咬着。”莱尔斯把刀柄塞到克伦的嘴里，“忍着点。”他从旁边找了一支仍在燃烧的火把，直接按在了克伦重新裂开的伤口上。“嗯。”克伦闷哼一声，身体瞬间绷得僵硬，冷汗一下如泉水一样涌了出来，口中的刀柄被咬得咯咯直响。

其实莱尔斯的动作还是很快的，但是克伦却觉得仿佛在鬼门关上走了一个来回，当莱尔斯用布条重新把伤口缠好之后，他已经眼冒金星，全身虚脱了。

“好了，血止住了。”莱尔斯说道，“就当还你那一口酒。”

“你……是医生？”克伦终于缓过气来。

“不是，不过以前自己受伤的时候这么干过，疼是疼了点，但是能救命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“不用啰嗦了，能死在一块，也算是有缘了。”

克伦没有再说什么。如果没有奇迹发生，他们确实是要死在一块了，不能同生，倒也算是共死的交情。

哥特人的战鼓又开始轰鸣，克伦费力地伸出头看了一会，坐下来说道：“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。好消息是哥特人的弓箭和攻城梯都消耗得差不多了。坏消息是雷霆师团又上来了。”

“不用说这么多我不明白的，”莱尔斯闭着眼睛说道，“我只知道上来一个就杀一个就行了，等到我杀不动了，我就死了。”

克伦嘿嘿笑了两声，说道：“不错。”

黯淡夕阳的最后光线已经爬到了北石要塞城墙的中间，罗曼托斯特对于在天黑之前结束战斗充满了信心。经过大半天的休整，士兵们吃饱喝足都恢复了体力，而敌人似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。城头上的罗汉人绝不会超过五千人，从上面落下的箭矢和石块也稀稀拉拉，看来他们的储备也要耗尽了。“只要一个钟头。”他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判断。

“全军进攻！我给你们半个钟头的时间，如果还拿不下来，我也没脸向大人交待了，你们也可以让手下提着你们的头来向我交待了。”

“是！将军。”各营的指挥官轰然应道，杀气腾腾地转身奔赴前线。

进攻的前半段和罗曼托斯特的预料差不多，罗汉人的抵抗果然显得软弱无力，雷霆师团顺利地抵近了城墙，士兵们嗷嗷叫着爬上了攻城梯。因为攻城梯的数量不足，梯子上挤满了哥特士兵，像一根根沾满了蚂蚁的糖棍。这样密集的进攻会带来更大的伤亡，不过罗曼托斯特并不担心，就算是和罗汉人用人命对耗，他也赢定了。

光线一寸寸地向上挪动着，罗曼托斯特忽然发现夕阳已经爬上了北石要塞的城头，可是战斗仍然没有结束。成群结队的士兵翻过城墙，可是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，被吞噬得无影无踪。他的心里开始焦躁起来，夹杂着一丝愕然和敬佩，这是什么样的敌人？

作为久经战阵的指挥官，他很清楚所谓的战至最后一人往往是官方夸大的说法。一般的军队只能忍受三分之一的战损，在超过一半伤亡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士气的军队就可称得上强兵，而如北石要塞的罗汉军队，在伤亡率超过八成的情况下仍能奋战的，已经可以算是百战铁军了。

罗曼托斯特这些年来一直在西边与蛮族作战，但是正如哥特帝国内部一贯的看法一样，他也认为如果没有白铁荒原双子星要塞的天险，哥特大军早已踏平了达兰盆地。可是对面的这支军队却让他的信心有了一些动摇，如果在北石要塞的后方仍然面对这样的罗汉军队，那己方又要付出如何沉重的代价？

在城头之上，剩下的罗汉部队已经无法维持完整的防线，幸存下来的罗汉士兵几十上百人的聚集在一起，死死地堵住了通向内城的每一个梯口。他们就像汪洋中的一个个孤岛，在怒潮中苦苦挣扎，仿佛随时都会被淹没。但是在沉陷之前，一个又一个哥特人仍然在礁石面前撞得粉身碎骨。

克伦躺在血泊之中，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，所有的东西都扭曲成了模糊的光影。他竭力撑起身体，只看到前方的一个个身影不断倒下，那是最后的不足百人的近卫军士兵。“约瑟夫和加里还活着吗？坎贝尔呢？”他不知道，这已经是最后的混战，从一开始他就失去了他们的身影。

“歇会吧。”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是莱尔斯的声音，他想起来刚才好像是莱尔斯把自己拖了回来。莱尔斯嘴里咬着一个已经熄灭的烟头，把一把短刀放在了他的身上。“给自己留点力气，如果你不想做哥特人的俘虏的话。”

克伦想了想，重新躺了下去，手里握紧了那把短刀。“知道我在想什么吗？莱尔斯。”他突然问道。

“那他妈的谁知道，估计在想我年轻有为前途光明还没有大展抱负却要死在这里什么的，不像我，没这么多烦恼。”

“不是，”克伦舔了舔干枯的嘴唇，“我在想卡门大街上那家卖牛肉馅饼的小店，叫什么来着，反正就是每天都要排很长的队的那家，你知道吗？”

“我知道，那原来是我的产业。”莱尔斯一本正经地说道。

“真的吗？咳咳……“克伦一边咳一边低笑道：”你真是有意思……如果能回帝都，我一定去买百八十个馅饼把自己撑死……”他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不清，嘴里喃喃地念叨着。

“下辈子吧。”莱尔斯拍拍克伦的脸，站了起来，“我们也下辈子见吧。”他提着刀慢慢走向前去。

克伦拼命睁大眼睛，看着一朵雪花在深灰色的天空背景上飘过，落在了自己脸旁。“自己的一生真的就像这片雪花一样短暂呢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。”他自嘲地想到，握紧了手里的刀，他已经很难保持清醒了。

突然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，仿佛暴风雨前的闷雷从遥远的天边传来，又仿佛无数面战鼓在大地深处同时敲响。他侧了侧脸，把耳朵贴在地面上，他的脸色瞬间苍白，转瞬又变得通红。他挣扎出最后一丝力气爬了起来，扑到了南边的堞墙上。在北石要塞里笔直大道的远方，一条奔腾的黑色铁流正汹涌而来。

“援兵，来了。”他无意识般地低声念道。然后，他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嘶吼道：“援兵，来了！”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，他的眼睛一热，两行热泪竟流淌而下。
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