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夷为平地，又一夜之间高楼再起的明月斋，比之前似乎更加富丽堂皇。还是四层高的小楼，却处处更为精致，屋檐下的梁柱上雕龙画凤，露台上的栏杆彩绘着山水，甚至就连大门的门轴上，都雕着镂空的图案。远远看去，就好似月中宫殿，仙界楼台。

整个边城的大街小巷之中，人们议论最多的，就是关于明月斋的一切：那一天在明月斋发生的惊天动地的战斗，以及明月斋一夜之间从废墟再次变成仙境的神奇。明月斋主人是妖孽，现在在边城就连三岁孩子都知道了，可是在闹出了惊天动静之后，明月斋又堂而皇之地矗立于长街之上，明月狼王在边城的手眼通天已然可见一斑。

明月斋已经成为游侠的禁区，外来的行商们则成为了明月斋重建之后的忠实拥趸。行商之人都不会傻，知道明月斋存在的主要意义，便将走南闯北所得的消息有意无意地在明月斋透露出一些，寄期望于明月狼王能感兴趣，从而通过明月狼王抱上牧边侯这条边城最粗的大腿，以便于在边城攫取更多的利益。

明月斋之中的空间法阵也比之前大气了许多，曾经的明月斋，只有二楼和四楼分布着一个个小型的空间法阵。而现在，只要一步入明月斋，就会发现别有洞天。整个明月斋都笼罩在空间法阵之中，内里的容积比外表的体积大出去十倍不止，整个风格都是金碧辉煌，似乎世人所能想象到的，天子所居的皇宫，也就是此等景象。从前的明月斋与现在相比，寒酸得不值一提。

四楼回廊最深处的房间，依然是明月狼王的起居之所。房间之中，已经看不出一丝从前的痕迹，从前明月狼王的房间，陈设雅致，奢靡却不直白。如今的房内陈设，却是赤裸裸的奢华。高高的王座正对着房间的大门，通向王座的阶梯金碧辉煌，整个大堂就好似神话中天帝入主的凌霄宝殿一般，气势逼人。

王座之上，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影，冠冕很高，却并未超过王座的椅背，看起来有些滑稽，却流露出惊人的威仪。瘦削中年人模样的明月狼王侍立于王座之下，神色恭谨。

“你这明月斋，倒是比我的侯府更气派。”牧边侯望着明月狼王，似笑非笑道。

明月狼王既没表现得惶恐，也没有表现出得意，只是恭谨地欠了欠身，道：“牧老若是喜欢，这明月斋送给您又何妨。”

牧边侯微微笑了笑，“琼楼玉宇，好虽好，但终究还是住不惯的。”

“天子许诺过的，要给您人世间最大的尊荣。收下这琼楼玉宇，并不过分。”明月狼王神色平静，缓缓陈述道。

王座之上的老者笑容慈蔼，细细摩挲着王座金灿灿的扶手，道：“老朽行将就木，连人间的繁华都不贪恋了，这种世外之物，还是留给你慢慢享受吧。”

“您不会死的。收下这琼楼玉宇，您就不会死的。”明月狼王望向老者，等待着他的答案。

头戴高高冠冕的老者轻轻摇头，笑容更为慈祥，轻声道：“该死的人，为什么不去死呢？就好像在你明月斋挑衅的那个姓柳的游侠，他就有应该去死的理由，所以你杀他的时候毫不犹豫。那老朽这种拥有无数种该死的理由的人，为什么你又不让死了呢？”

“这不一样！”明月狼王神情激动了起来，声音陡然提高，争辩道：“姓柳的只是，草芥！蝼蚁！爬虫！他在我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！他是自寻死路！”

“在他们的棋局之中，老朽也只是草芥、蝼蚁、爬虫，也毫无还手之力。死路，也是老朽自己找的。”牧边侯平静地看着突然失态的明月狼王，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，笑容依然慈祥。

“就因为墨离？死了一个墨离就要您陪葬？他也配！就算死上十个墨离，一百个墨离！也不会有人敢动您一根毫毛的！”

老者轻轻摇了摇头，平静道：“死了不止一百个墨离，应该是死了一百六十三个墨离。”

听到老者的话，明月狼王如遭雷击，怔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
老者轻轻起身，缓缓走到明月狼王身旁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道：“人各有命，何必强求？”

明月狼王轻咳两声，吐出一口心头血。刚刚牧边侯拍在他肩上的那一下，看似无力，实则将他积于心脉正欲引爆的妖气悉数震散，这口鲜血，只是脆弱的心脉受到了轻微反震而产生的，算不得什么伤势。

“既然此事因我而起，那我自行了断便是。既能报牧老大恩，又能与她在九泉下相聚，两全其美。”明月狼王拭去嘴角的鲜血，苦笑道。

老者好奇地看着身边瘦削的中年人，道：“墨离是我让你杀的，你杀了。墨家那一百多条人命也是我默许你杀的，你也杀了。现在，我让你活下去，你为什么反倒不听了？活下去，比杀人难吗？”

明月狼王神色复杂地看着老者，似是想从老者眼中看出什么，只是老者略有些浑浊的双眼就好似冬日里的暖阳，让他找不到他想要寻找到的某种情绪，只能偏开目光，苦笑道：“当然难了。”

“那……”牧边侯悠悠舒了口气，道：“那就当是，为老朽做一件更难做的事情吧。如果你的命是老朽的，那老朽会求你，好好替老朽活下去。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，老朽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代替你自己去求你好好活下去。所以，老朽只希望你能听一句劝。如果死亡是可以选择的，那就不要死在无意义的事情上。”

“那您选择的死亡，是有意义的吗？”明月狼王竟然眼眶泛红，声音也渐渐带着哭腔。

牧边侯踮起脚，慈祥地抚了抚中年人的头，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一样，柔声道：“当然有啊。这样的死，其实就是天子给我的，人间最大的尊荣啊。”

“其实，你不用对老朽有太大留恋的。”

“老朽之所以庇护你，其实就是在利用你啊。如果不庇护你，又有谁会有理由来杀我呢？”

“你在老朽身边，待的时间也确实太久了。世人都说，狗是狼变的。你可是浊世赫赫有名的明月狼王啊，在人间给我这把老骨头当狗，多丢人啊。”

“所以，看到你这‘琼楼玉宇’，老朽很欣慰。这说明，你要是离开老朽，你真的会活得更好。知道你能活得更好，老朽走得也就更安心了。”

“天地之间，除了最没有灵性的‘墨金’之外，没有什么是可以抵抗时光这种天地伟力的。所以，你的一生之中，会有很多过客。比如你杀掉的生灵，比如你的狼后，比如老朽。老朽这么说你的狼后，你不会生气吧？”

“可是老朽还是要说啊。接下来你需要去做的，就是去找新的过客了，直到你自己也变成别人的过客。没有必要和时光过不去，更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。接下来的岁月里，你是想在人间继续做孤狼也好，还是回到山海做头狼也罢，有了这‘琼楼玉宇’，你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了。不要在意‘仙山’的想法，他们既然把东西送给你了，那就说明不论老朽是何立场，你都会受到仙山庇护。”

“所以，你自由了啊。”

头戴高高冠冕的老者已经在明月狼王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房间门口，明月狼王如梦方醒，见牧边侯已不在身边，急切地四下寻找，就像是和父母走失的孩子。终于，他看到了拉开房门，回首对他慈祥笑着的老者，正对他说着最后一句话。

“恭喜你。”

老者的身影在门口缓缓消散，就似一缕清风。明月狼王失魂落魄，瘫倒在地，蜷成一团，宛若风中一条野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