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慢慢地走到小巷的巷口,街口一侧,立着一块长条形的石碑,上刻“小街”两个隶字,涂了红漆的字早已暗淡,在暮色中看不清楚了。
我用手抚摸了一下石碑,冰凉而粗糙,岁月在无声无息中剥蚀了它,让它变老。
然后,我朝小巷中段走去,脚步声在这安静的夜晚,传得很远很远。
快到理发馆门口时,楼上楼下的电灯忽然亮了。
小巷如堤坝,雪白的光如急流从决口处泻到街面,溅了我一身。
理发馆的门猛地拉开,蹦出来的便是吴师傅。
吴师傅说,“快进屋来,外面热,里面凉快,开了空调哩。”
我跟着吴师傅走进宽敞明亮的店堂,墙上的空调叶片都是张开的,往外呼呼地喷吐着冷气。
我问,“那几个员工都下班回家了?”
吴师傅忙答,“他们早走了。”
长柄剪、梳子,镜台边系着尺把长的荡刀布。大理石地面擦拭得干干净净,光可鉴人。
店堂的顶端,摆着长条茶几和几把靠椅。几案上放着两只瓷盖茶杯,吴师傅揭开其中的一个茶杯盖,说,“快坐下,刚泡的西湖龙井,你尝尝味道怎么样。”
“吴师傅,干嘛这么客气啊,都是老相识了。”
我在正中上首的椅子上坐下,端起杯子,啜了一小口,连连,“好茶。”
茶,生于天地之间,采天地之灵气,吸日月之精华。茶里藏河,茶中有山。一壶茶在手,如天人合一,如抚日托月,如捧着千山万水。
品茶,品的不仅是茶,品的是花香,品的是晨露,品的是轻烟,品的是和风,品的是夕阳,品的是月光,品的是江水,品的是春色,品的是万物,品的是大自然,品的是岁月。
吴师傅坐在下首对面的椅子上,也小心地端杯啜了一小口。
窗外,传来喜鹊的叫声,一声长接一声短,很好听。
“吴师傅,您这家店开了多长时间了?”
“这个理发馆,先是国家的,到1985年后推行商业改制,我申请买下来,才变成了私营店,变成我自己的已经7年了。”
“这周围的店铺怎么都关门了啊?”
“城市要重新规划,这里要改成步行街了。”
说着,吴师傅眼圈忽然红了,说,“但是理发馆的招牌不能摘,它从哪里来,还到哪里去。张掖路又扩建了一长截,我已经订好了一个店面,将来就搬到那里去。”
我说,“还是您有远见,老燕恋旧巢。”
“哈哈!”
吴师傅笑笑。
吴师傅走入店堂后面的换衣间,先摘掉老人帽,露出一个硕大的光头,再戴上白色无沿的圆顶工作帽;然后,脱掉外套,穿上长长的白大褂。
看着吴师傅打整得这么专业,我心里说,吴家手艺代代相传啊,将来他的手艺肯定又会传给儿孙这一辈,儿孙们还是干这行!
“你先坐着喝茶,我穿戴好了,再去磨剃刀,开热水器,烧热肥皂水。”
吴师傅说着,去拿剃刀。
“好咧——”
我又讨好地说,“吴师傅,你腰板直、身子正,穿上这身行头,太帅气了啊。”
吴师傅忍不住仰天打了几个哈哈。
店堂墙上的挂钟,当当当地敲了八下。
门外有汽车轮子的沙沙声由远而近,驶过理发馆的小门脸。